[叶蓝]Lemon(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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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工作日了。

许博远背着电脑包在陌生的园区里匆匆而行,他左顾右盼老半天才找到目标的楼号,赶紧几下啃掉手里的包子奔进写字楼,只见同事们已经到得七七八八,在大堂里围了一转——

“早啊大家,人到齐了吗?”他问,“水暖电……结构?大春呢?”

“他堵车了,说十分钟,赶得上。”苏旋冰说。

许博远点点头:“那我们先上去。”

他跟前台打了招呼,领着一号人往电梯厅走去。今天新项目开工会,不是会很让人紧张的场合,一群人没了稳重的梁易春镇场,在电梯里好奇地打望。

“这么大栋楼都义斩的?”毕言飞打量着电梯里的内宣广告道,“装修真挺壕的……不过他家啥时候搞地产了?”

“还没正式搞吧。”许博远说,“这次好像请的是代甲方。”

让人代理甲方负责建设相关的各种内容,这种情况不多见,可本不做地产的甲方也很少为了那么一块地皮专门搞个设计部起来,于是便找代理——但人一旦多了,交流必然受到阻滞,事和错也就多了起来,大家都不太舒坦,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指望三方负责人足够靠谱。

电梯转眼到了,毕言飞是想嘀咕什么的,也只得憋了回去,一行人按着路标径直走向会议室,义斩的对接人已经等在里面,是个姑娘,一见他们便迎上前来:“是蓝雨的各位对吗?”

“对的,您好您好,请问是……”许博远不动声色地自上而下扫了她一眼,一联系之前收到的义斩电话,心里大致有了数,“钟总吗?”

“对,许工对吗?我是之前电话联系过你的钟叶离。”钟叶离笑得春风满面,“各位请坐,还有一位朋友堵路上了,得请你们稍等片刻,不好意思。”

她亲和地挨个和蓝雨的人握手问好,门外进来个端着茶水的小姑娘,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梁易春很快也赶来坐定了,而“一位朋友”还堵着,许博远只能负责跟钟叶离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其他人在他掩护之下默默摸出了手机——

钟叶离似乎也见惯了设计师的这幅德行,并不在意,好歹还有个人跟她聊天呢。

她笑吟吟地问许博远套建筑行业的科普,义斩本是做电子制造起家,赶上好时机又经营得法,这些年来开枝散叶,渐渐触手便往广了伸去,文创能源都做得有声有色,但房地产他们也不过是初涉,太多东西不了解了,尽管这次有人全权代理,她也不可能真放手不管。

其实这次本该早些把设计部弄起来的,可楼冠宁说本次地块拉到了大神,方案交给他,后续代理也交给他,设计部的人才急不得,要慢慢筹备,他自己还有一个建筑梦还想跟着试试水……

得,那大家还是得听少东家的。


不过大神还堵着呢?钟叶离瞟了眼聚齐了的一桌人,每个人都对着自己手机,各有各的焦头烂额。

设计院工作强度出了名的大,这群人也真不是在玩手机,花式项目堆在肩膀上一个挨一个,甲方厂家和同事在微信上连环夺命call,这不,正跟她强行聊天的青年电话也响了起来——

许博远瞟了一眼来电,是手头另一个项目的甲方,电话不得不接,他抱歉地欠身起来:“不好意思啊钟总,我接个电话。”

他接起电话匆匆出门,却在拉开会议室大门的瞬间生生顿成了一尊石雕。

电话那头甲方正奇怪地嚷嚷:“喂?喂?许工,113地块的门窗厂家——喂?许工你听得见吗?信号不好?是听不见吗?”

许博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无论是对电话那头的甲方,还是对着面前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

“……蓝……?”

他像是极轻地喊了一声,许博远甚至想是否是自己妄想而生的幻觉,一瞬间将他拉回十年前。

可手机喧嚣着甲方再度打来的电话,门外是义斩的职员路过走廊的低语,背后是会议室里钟叶离询问梁易春的声音……他现在是设计院的一个项目负责人,而不再是SCUT的大四学生。

已经不是那时候了。

他们早就……

许博远低着头轻声说了声抱歉,便仓皇地接起电话,拨开他走了。

叶修揽着外套提着笔电都没手拦他,硬是在门口怔了片刻,才抬眼望向几个打望便熟练钻向楼梯间的青年,握着包带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也不曾想过他们还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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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蒸腾的五月,蓝河躺在新搬进去的小房子里,坐起来打开手机刷了两把ABBS,又瘫倒在了床上。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一问完“大神难道也是SCUT的!”之后对面便没紧跟着回他了,留蓝河一个人在床上打着滚忐忑——君莫笑大神怎么还没回他?难道他表现得太无趣了,人家大神不想理他了?或者人家虽然是校友也不想认你这个水平的校友?太尴尬了吧……

但突然被大神指正课设帖子,甚至还得了两句夸奖,两人就这么顺势聊了几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而且一细聊他竟然现在也在G市,大神的水平自不用说,G市又只有他校位列建筑老八校之名,自然不怪他想太多。

蓝河又焦躁地刷新了一下论坛——回了!

君莫笑:不是,社会闲散人员,呵呵。

蓝河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想他也许是辞职期间之类的,手指飞快打起字来。

蓝河:大神这是暂歇一阵?

君莫笑:差不多吧,哎,小蓝同志,知道你们学校附近哪里租房方便吗?

蓝河眼睛一亮。

蓝河:大神要租房?不瞒你说我刚刚租下一间,正想找人合租呢!

君莫笑:哦?

君莫笑:方便电话吗?我想问问详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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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博远接完电话逃到厕所冷静了五分钟才敢回去,每一步都仿佛脚被走廊地毯吸住了般艰难。他不知道如何好好面对叶修,也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旧年的恋情浮上水面,被岁月侵蚀的钝角依然刮擦着他的心脏,可他是项目负责人,必须掌握项目所有的动向……

他手放在会议室的大门上,狠狠深呼吸了一次,终于是推开了门。

“抱歉啊钟总。”他笑着道歉,视线却根本不往房间里新来的那一人身上放。

他自然也不知道,叶修一直在看着他。


幸好钟叶离心大,怕是也没谁会想过自己找的代理会和设计有孽缘,她并没发觉什么不对,热情地向许博远介绍起来。

“没事没事,来,许工,刚刚已经跟蓝雨各位介绍过了,这位是叶修叶总,我们实在是外行,本次方案和后续代理是由他来负责,今后就请你们两方多多支持配合了。”

果然是代甲方,他没接触过这样的项目,据说足够烦人,可叶修……他是独立做方案去了吗?为什么接了这样的麻烦事?

十年来,他从不打听叶修的消息,但此刻一瞬间里,他依然抑制不住地会想——这么多年里……他都在做些什么?

当初他为了不再去想,删掉了所有和叶修有关的联系方式,甚至从那之后ABBS都不再去,可事到如今,他依然毫无出息地在意着他这些年怎么样、好不好。

“叶总你好。”心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还是公式化地迎过去和叶修握了一握,面上镇定自若,但发烫的手心瞒不了叶修,许博远直觉得丢脸。

“许工好,这次项目就辛苦各位了。”

叶修垂眼望着他,许博远依然不肯看他,眼睛似是抬着的,但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他明明眼神飘忽,并不聚焦在他脸上。

他仿佛从不在乎任何事的大心脏此刻竟没来由地一涩,握着许博远的手紧了紧,只感觉身前的人明显一僵,慢慢抽走了手,生疏又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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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是不会像那样疏离地跟他问好的。

叶修在线上草草跟蓝河交流了下房子问题,两人互换了姓名和电话号码,但暂时还没跟蓝河说定看房的时间。他本是打算先找旧友聊聊的,结果硬是在他们学校里迷了路,无奈之下只得在路边随便抓了个和气男生问起路来。

面前的人困扰地挠挠头,悄悄打量了他一下,挑了个在学校里最可能用到的称呼:“呃,同学你好,建院不在北区啊,你走错了。”

他看叶修摸不清东西南北的表情,笑了笑:“不过也不是很远,我刚好也要过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这人挺好相与,路上没两句便聊了起来,叶修提起自己的去向,一说到黄少天对方突然激动得不行:“啊,什么,原来是黄少的朋友啊!”

叶修眉毛一挑,想起一个人来:“哟,还挺熟?”

“那当然了!!”

小年轻手舞足蹈地赞扬了一波黄少天的作品,如何如何灵动自如如何如何轻巧通透,正说到真是把岭南特色发挥到了极致又不落窠臼之时,路对面走过来一个黄少天——

“嗯?叶修你啥时候来了?——还有你带着我们学弟干什么?”

蓝河张着嘴,回头看看身边的人,又看看黄少天,彻底没声了。

老半天,他才再抬眼看了看叶修,尴尬至极地喊了声:“大神……?”

“哎,你好啊。”叶修偏偏头,“蓝河?”


等叶修和两个旧友聊完,蓝河也处理完学院的事情,两人再度碰头,总算走上了看房的道路。

蓝河已经从惊吓里缓了过来,再度暗地里打量了他一圈,面前的人并不像有的新锐设计师般打扮出挑,他穿着随意,头发不长,整个人带着一点疲态,但眼里盛着笑意与盛夏的阳光,是精神的。

终于把面前的人和论坛上那个总有天马行空的空间构成又不落下实用性能的君莫笑大神连了起来,这人和他的想象其实有一些出入,蓝河心里难免有些感慨,但面上还是努力按住不显,乱七八糟找着话题:“呃……大神头次来G市吗?”

“对,所以真摸不清该在哪个地铁下——你不是知道我名字了吗?用不着叫这么客气。”

“咳,好咧,叶……哎,不行,还是叫叶神吧!”

叶修忍了忍笑,双手插着袋跟在他身后,自背后看着这个年轻人。他背脊很直,脚步轻快,带着学生特有的朝气,背上还挎着画筒,也许是大一大二刚下课的学生,或是刚从考研培训班回来。但他发在论坛的课设作品已经脱去了初入学的稚嫩,更像是后者。

“刚画了快题吗?”叶修问。

“啊……对。”蓝河慢了两步好应叶修的搭话,可一听便心虚地摸摸鼻子,上周他才刚开始上培训班,两年前的快题课被他丢得七七八八,重拿起马克笔来,效果图丑得不忍直视,生怕叶修一会说要看。

“一会看看呗?”

啊,墨菲定律!

“呃。”蓝河不自在地扯了扯画筒,“不了吧……才开始上课,画得特丑,方案也做得很烂,我以后画好点了来找你评图呗!反正……”

他陡然意识到叶修还没看到房子,两人室友这个缘分根本没搭上,尴尬地补了句:“反正你也要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对吧?”

叶修笑了:“别紧张啊,我感觉你人不错,只要房子不太差,当室友也挺好的,就是我作息不规律,真当室友你得克服一下。”

蓝河老成地摆摆手:“嗨,同行哪有作息规律的啊!”

还没毕业呢,他倒是俨然一副从业社畜模样了,有一点强装大人的可爱别扭劲,却不惹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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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那句话确实没说错。

昨天刚熬夜赶完一批图今天又要开会,还是如此尴尬的场合,一场会硬是开得如坐针毡,而且无论如何他也躲不过跟叶修的交流,不光得跟叶修谈方案细节,还得看他的图。

这么多年,他的图层习惯都几乎没变,叶修想关景观图层却一时眼花没找着,滚轮滚得哗哗响,许博远无意识地开了口:“往上一点……倒数第五个。”

叶修照做,而后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蓝雨众人也投来奇妙的目光,只有外行人钟叶离毫无所觉:“许工眼神真不错啊。”

许博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烧得几近想钻地缝。叶修的图层命名十年如一日的随心所欲毫不常规,并非直接是啥叫啥,他一个初次见面的同行本不应该这么敏锐一眼挑出在哪的,怪不得自己同事都觉诡异。

他赶紧打圆场:“哈哈,没有,刚刚看叶总点到了树,看这图层名挺特别就有点印象。”

同事们放过了他,但叶修依然望着他,嘴角弯弯盛着一点笑意:“那就是记性不错了。”

靠。

他拿起之前小姑娘给他们倒的水喝了一口掩饰尴尬,没想到是现泡的柠檬水,小姑娘大概手抖柠檬搁多了,酸里带着微微的苦。

“那咱们继续说,刚关的景观就是个雏形,意思意思,不过我对咱们本地的规范可能了解的还不够深入,也想向水专业的设计师请教下,应该没有雨水规划的强条吧?”

……

一群人初步碰了各方需求与时间节点便散会,钟叶离送他们到电梯厅即止,下了楼方案与施工图两方又客套一番告别,叶修施施然来跟他们几人再次一一握手,顺带还调侃一把自己:“义斩对这次项目品质要求比较高,刚大家也看了,方案是真做得挺事儿的,施工图就要辛苦各位了。”

蓝雨众人直觉这个大师没什么架子,可能没其他代甲方恶心,友好地与他告别,最后许博远才硬着头皮再跟他一握:“客气了叶总,应该的。”

“后续多联系。”叶修说,“各位都在钟总拉的群里了吧?”

许博远心说不好,然后紧接着便看得到几人回应的叶修掏出手机挨个加起微信来,他向众人一个个确认微信昵称与专业,到了蓝桥春雪他却只是笑笑不再问了,发出了一个好友申请。

十年如一日的图层名称,和十年如一日的社交软件昵称,好像谁也嘲笑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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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河的手机又震了起来,他悄悄在桌肚里点开屏幕一看——是他的新晋室友。

君莫笑:蓝啊,下课带个牛肉面回来吧。

蓝桥春雪:……你是不是三天都没出门了啊?

君莫笑:赶图呢,你懂的,今晚要。

蓝河苦笑了下,收了手机。住一起之前,他也是真没想到论坛上活跃的大神也不过比他大一届,此刻还是休学期间。平时叶修还会跟在他后面蹭个课,私活忙起来也就只能不管不顾,几天不出门都是常态。

他想——为什么休学呢?身体不好?可叶修分明成天活蹦乱跳。总不能是因为要专心私活吧……是不是太顾此失彼了?那到底为啥,熟点了才好意思问,可真憋啊。

等他拎着牛肉面回家的时候,便见那人趴在电脑前,鼠标键盘清脆作响,旁边烟屁股堆了一缸。

“吃面了叶神。”蓝河凑过去瞅他的图,是个办公楼,“你抽这么多啊?昨晚睡没?”

“今晚可以睡了。”叶修糊弄过去,“唔……谢了谢了,好香。嗯?还有柠檬水啊。”

蓝河叹了口气,有点担心叶修撑不撑得住,也直感觉今后职业生涯堪忧:“顺手买的,给你醒醒神吧,少抽点?”

“这波接完不接了。”叶修突然说。

“怎么?”

“感觉作为锻炼差不多了,也确实很消耗。”叶修吸溜着面跟他聊天,“下次如果有业主直接拿来的整个项目,可以考虑。”

蓝河吓一大跳,这才只是学生,他就这么大口气——可是他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尽管只比他大一届,但他很清楚他和叶修的能力有差距,不能以普通学生的水平去衡量他。

“当然了,我能考虑,人家甲方肯定不考虑。”叶修抿了口柠檬汁,笑了,“以后再说吧。”

“……”

蓝河腹诽自己:怎么他说什么就傻乎乎地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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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锣密鼓的赶图很快就开始了。

各专业没看走眼,叶修是没架子,但他们都闹不明白这个大牛到底什么来头,看义斩这么信任他,应该是个挺有实力能跟全程的建筑师,可又成天勤快地往蓝雨院里跑,仿佛手上除了义斩项目就没别的东西似的。

“你说叶总到底什么情况?”毕言飞是搞电气的,水暖电一向都得等他们建筑有个苗头了才能动手,现在建筑图没出,机电的同事们还算闲,这人便端着两杯咖啡从机电跑到建筑这边来找许博远串岗闲聊,“他就没别的项目忙?成天光顾咱们院哪,而且我看好像喻总黄少都跟他挺熟……莫非是要招揽进来?”

“唔知啊!”许博远没好气道,他忙得像狗,二毕这家伙还来他面前刷存在感,“二毕你特么闲出屁能不能找旋冰他们唠嗑啊,信不信过几天你们赶图我来找你谈人生?”

“啧!老蓝,火气这么大,喝杯咖啡消消火。”毕言飞跟他是校友,知根知底,常拿ID打趣他,啧啧着把咖啡伸到他面前,“这不是看你跟叶总还挺熟——”

“是吗?”

背后有人带着笑意问了句,毕言飞汗毛倒竖,赶紧回过头去,后退几步远离许博远的工位:“哈哈、哈哈,叶总好啊。”

“毕工早啊,我来跟他讨论下这版图纸。”叶修偏偏头,“咖啡倒是可以给其他同事了,我碰巧也多带了一份。”

毕言飞忙不迭地溜了,今天的叶总看起来格外不好惹,鬼知道是不是听见他说他没事干的小话。

老同事跑路了,许博远之前的气焰顿消,他缩在椅子里全身僵硬,感觉到叶修凑近了他,递过来一杯咖啡。

“……好像没提前谈到要讨论的事,是哪里突然发现有问题吗?”他硬着头皮问。

“骗毕工的,你怎么也信。”叶修说,“找文州少天打听点事情,路过听他说咱俩挺熟。”

那第二杯咖啡又是什么呢。

许博远默不作声,手指挪移轻点着鼠标赶着图,直到身后的温度渐渐远去,脚步声消失在角落,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是再熟悉不过的焦糖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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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设计又开始了。

叶修交了图收了钱一身轻松,转头便跟在蓝河身后上课去了,蓝河一想起自己的游戏主机自愧不如,回家默默拔了电源,把它们都丢进了柜子里。

老师也注意到了这个常跟着自己学生来蹭课的男生,有次被蓝河课后请教问题的时候便顺势问起,得知情况后赞许地点点头,默许了他课设也来蹭一把的行为。 

叶修在教室门后等他,见他背着书包狂奔而出找他的模样,不自觉地就笑了:“老师问我了?”

“嗯。”蓝河一路和他出了建院楼,认真地点头,“我跟老师稍微解释了下,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他人很好,喜欢好学的学生。”

“谢啦。”叶修说,“听你介绍说我是你朋友?”

蓝河愣了一下,一瞬间有一点不安,又有些伤心。他尚不够了解叶修,也许有的人就是独惯了,那他的介绍也许逾越了点,但……

“哥很感动,那新朋友请你磕杯咖啡吧——任务书都下来了,今晚咱们得大干一场了。”叶修领着他,出其不意一个左拐,踏进了校园里一家咖啡店,“你喝点什么?”

蓝河扬着头看菜单,抑制不住眼底的雀跃:“呃……我不太爱喝苦的,焦糖玛奇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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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审图死线越发近了,各专业日子都不好过起来。

叶修不像有的甲方一知半解还热爱指点江山,义斩也不多置喙,这点还好些,但钟叶离终归是急的,公司高层定了开工工期,赶不上她无法交代,也只有紧盯着蓝雨交图。

下班前许博远刚和各专业负责人碰过一次,立面又得改,出图量不说,关系到方案的事他还必须联系叶修。

叶修跟他们限定是本周之内送审,这事明天再处理必然给其他专业再少留一天的时间,许博远焦灼至极,硬着头皮拨通叶修的电话,那边听完缘由,却只说了句好,然后他便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是要马上赶来的模样。

许博远出了片刻的神。

此刻已经是晚八点,他应该已经回家了,但要出门加班也似乎没跟谁交代一声。

他还是一个人吗?

“你……吃过了吗?”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叶修也愣了一下:“……还没。”

他差点想说你注意一下作息啊,硬生生咽了下去。

对面与他一同沉默了片刻,又开口了:“既然叫我来加班,那就请我吃顿饭吧。”

“……”他艰涩地应了声,“好。”

“牛肉面行吗,你点个外卖吧,不出去耽误时间了,边吃边改。”

牛肉面的香味、玛奇朵的芬芳与那个夏天的暑气轰然冲破了锁住回忆的匣子,它们像一团压缩太久的棉花,一瞬间见了天日膨胀开来,滞涩地摩擦着心脏。

他挂掉了电话。

叶修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不会在乎这些和从前相似的细节,也不会因为害怕再次想起而不提起,也许他心大吧,那些动心过的曾经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也有可能……根本没有真正动过心。

而他做不到,连思考后一种可能都会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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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在校门口的面店里,一人一碗牛肉面,叶修的肉多——他说他要,反正蓝河付钱。

蓝河算着本月生活费心在滴血,但叶修说好手把手教他画表现,代价就是管他一周的饭……这特么,值了。

叶修在ABBS名声大噪,不光是因为他偶尔晒出的方案设计,更重要的其实是他的手绘教程。

无论课程、考研还是实际工作里偶尔的需求,能画得一手好表现总是个加分点,而叶修在论坛开的手绘心得帖子干货满满又生动有趣,细节也足够体贴到位,还有许多学习中的小心得之类,福泽不少小白,其中当然也包括当初刚入学不久的蓝河。

蓝河一想更替他不值了,吸溜了一口面,嘴里鼓鼓囊囊地却还要说话,像只仓鼠:“叶神,你吃顿面就够吗?”

“你可以再给我加份肉,我不介意。”

“哦,老板——”

叶修看愣了,没见过上赶着给别人送钱的:“你也太老实了吧。”

蓝河揉揉被辣得发红的鼻头:“嘿嘿,就……觉得挺值的。”

叶修望着他,一瞬间店里充沛的冷气与鼎沸的人声被推远,像是有个斑斓的气泡自心底悠悠吹出,温柔地包裹住了他们,边界之外一切都不明晰了,他只看得见餐桌对面的人,鼻尖通红,眼眸闪亮。

“来啦,有什么需要?”

气泡破了。嘈杂的人声与呼啸的冷气回归五感,老板翩然而至,蓝河笑眯眯地向他招呼再来一份牛肉不要葱和香菜,而叶修埋头苦吃之前加的肉量,方才一瞬间的奇妙漂浮感犹如幻觉,他在吃面的间隙问蓝河:“你有没有那种熬夜熬多了的时候……周围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了?”

他省略了还能看清蓝河这回事,听起来太奇怪了——可对方吓了一大跳:“什么,怎么可能!叶神?!你不要搞垮自己好吗,注意一下作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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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叶修很快驱车赶来,奔进蓝雨院直上三楼,许博远桌边已经放好两份外卖在等他。他远远瞧了眼包装,笑了:“多谢款待,先吃吧?”

许博远推了碗给他,一边吃一边跟他谈方才各专业碰后的调整结果:“……总之就是这样,碰了强条,确实需要调整。”

叶修点了点头,打开碗盖自然而然便吃了两口,要说起话来才瞥了眼许博远的碗,陡然发现那里面葱花香菜齐全,而自己的碗里清清淡淡,他愣了片刻,轻声说了句谢谢。

“总不能点了吃不了吧。”背对着他的人叹了口气,一瞬间有一点十年前的无可奈何。

可那点柔软却马上又消失了,他迅速拧转了话题:“临时叫你来确实很不好意思,我初步看了一下,是东立面需要大改,一种可能是这样——”

他两下快捷键大致调整了之前的立面,把屏幕向叶修转了一点:“但有点影响方案美观。”

“不只是有点,太丑了。”叶修说。

“……”许博远忍不住了,“用不着这么直——”

他又沉默了,手指在鼠标与键盘上挪移,准备给他看另一种可能的修改方式。

叶修按下了他的手臂:“CAD麻烦,有纸笔吗?”

许博远抖了一下,迅速地收回了手,去旁边工位的图纸堆里摸出一沓打印废纸和一杆签字笔递了过来。

叶修轻巧地捉着笔,手滞了片刻,下一瞬笔尖拉出一道流利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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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的练习已经不知废了多少纸。

蓝河有点赧然地喊叶修来验收他的练习成果,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学着叶修的模样,手轻轻回了回,代表外墙的几道直线跃然纸上,而后唰地一笔扬出,他松了口气——是流畅的一道屋顶曲线。

“唔,挺好,比最开始好多了,就是还控制不太好吧,让你再画一个差不多弧度的,能做到吗?”蓝河还在添立面一类的细节,叶修歪着脑袋点评他,“是不是有点理解人民群众都爱做方盒子了?”

蓝河有点不服气地再来一笔,果然飞了。小草图好说,这么大图幅的曲线确实控制不住,他直感觉一辈子都不想搞什么曲面幺蛾子了,趴在画板上咕哝着应了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叶修探过身来,指尖相触,他截过了蓝河手上的笔:“给你感受下。”

他在纸上远远地点了三点,然后小臂一动,笔尖之下的弧线毫无阻滞地挥出,精确地越过每一个点。

“……厉害。”

“试试?”

叶修又给他点了距离没有那么离谱的三个点,蓝河照做,根本够不着。

他从一旁摸过自己九块九包邮的英雄又点了九个点,然后将笔搁去一边,握住蓝河的小臂,带着他连划了三道几近平行的弧线,收了手。

蓝河僵住了,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不太习惯,却又觉得自己反应怪异地大,又不是女孩子,碰一下这么紧张干什么……

叶修只叮嘱蓝河记住这个手感再多试试,便又回去画图了。蓝河一个人在凳子上垂着手怔愣了片刻,才重新拿起笔来。

学画是一回事,课设也已经过去数周,他更不敢放松。而且这次他有些不一样的焦虑,毕竟不止平日里熟悉的同学,要被放在一起评判的人还多了一个叶修。

尽管再明白不过对方很强,但微妙的胜负欲鼓动着,他心底隐隐生出暌违的激动与不安来。

叶修的方案已经基本落定,回去一旁的书桌上咔咔哒哒地画起图,蓝河好奇得心痒痒,却又努力按捺着自己不去看——大家都是同样的任务书,而他自己的还没有完全定案,要是现在看了,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的灵感。

他扬起手,一次次落笔练习以保持肌肉的惯性,那些弧线像海浪拍打胸腔,温柔节律间他渐渐出了神,纸上柔和的线条与任务书白纸黑字的条件需求交错在一起,又自然而然地在看了千百遍的总图上围合出体量,联结成整体……

心脏怦然作响,蓝河一个箭步跳下凳子,抓起草稿纸与任务书,干脆利索地划了之前做了大半截的方案,重新在总图上涂涂画画起来。

叶修瞥了他一下,眼底带了点好奇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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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改之下,总有一屁股内容需要重算重画。

许博远带着一所的同事紧赶慢赶出了一版平面修改,所有人刚收到消息,各专业负责人紧跟着便挨个给他夺命电话,下班的没下班的专业都疯了。

但许博远硬是和叶修与钟叶离谈出了多一个周末的宽限,今天通知出去所有人都还能再多一个晚上来处理,总比明天再解决好上那么一点。

夜已经深了,叶修占据了他的折叠床睡下,他没必要跟着熬,只是需要等待各专业都确认这版方案没有问题,要还有需要方案妥协的地方,还得改。

许博远放下最后一个专业打来的电话,总算是松了口气。


统领一整个项目,控制好全专业的进度绝非易事。易地而处,加这种突发班,他自己也得有意见。他能做的只有全力向甲方争取出时间,在向同事加压的同时也得耐心诚恳安抚。

还好大多数人都还是有着基本的责任心与千丝万缕的顾虑,看负责人尽了力,又被顺毛捋了捋,抱怨几句也便埋头干活了。

他也不是没见过项目负责人管理不善,某专业怒拍桌子道谁有能力拿的出图找谁去的情况,行业里说是说建筑做龙头,各专业依然缺一不可,谁甩手不干了都交不上图,没谁真能压谁一头。

他只能将数倍的细心与真诚投入自己的工作里,努力地拽着所有人朝前走,为了背上沉甸甸的责任。


许博远从椅子里把自己撕起来,摇摇晃晃地去接咖啡,脚步不稳间踢到了身后的弹簧床,叶修翻了个身,唔了一声:“……蓝?”

他的呼吸一滞。

叶修揉了揉眼睛,像是彻底清醒了,梦呓般的唤名被吞回一个尾音,他翻身便要起来:“怎么,确认了吗?”

“抱歉,不小心踢到你了,还没好,你再睡会吧。”许博远轻声说。

“哦……好。”

身后沉闷一声响,许博远硬着心肠走了两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刚爬起来的人又倒下了,揪着毛绒毯子脸都埋了进去,安分地团成一团。

而他从茶水间回来,弹簧床上的人已经再度睡熟了。

许博远轻手轻脚地越过弹簧床钻进工位,一低头间,视线却被那张熟睡中的脸庞攫住,再也挪不开去。

太久不见了。

共事这么久,他也未曾好好看过叶修,能不直视则不直视,非要对视也抗拒着仔细打量,要放在普通的社交里这算是极其失礼了,他到底仗着什么不怕叶修投诉他呢。

他当然明白,谁都骗得了,他终究骗不了自己。

在不够清醒的深夜里,持续了十年的别扭与逞强溃不成军,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毛绒毯子上,不过片刻便隐没在纤维间,只留下一圈暗色的水痕。

是想见他的,是想靠近的,是为了当初草率的分手感到不甘心的,甚至是故作气量狭小的模样在破罐破摔地闹着脾气的。

而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心底还有着微茫的期待。


-7.000


“叶神起了起了——”蓝河旋风一样归好自己的模型与展板,又去哐哐地敲叶修的房门,“结课了今天!不能逃课啊!你没接私活吧?!”

半天喊不起来,他只好一叠声抱歉着破门而入,只见叶修捂在被子里睡得毫无所觉,睡颜温和得不似平常,可蓝河也来不及细看,着急忙慌地去拖他起来:“唉,叶修、叶修……”

“唔……”对方咕哝一声,顺从地握住了蓝河的手,“蓝?”

他喊不惯他的本名,一贯戏谑地喊他小蓝或是蓝河同志一类,却也从未这样亲昵地唤过一个单字。电流般的悸动自手指一路传到心里去,在胸腔里炸出一串惊天动地的火花,蓝河惊慌无措地抽了手跳起来,刚一转身要逃,却硬生生愣在了床脚。

“……怎么了?”叶修被他这么一抽硬是醒过了神来,揉着眼睛翻身起床,却见蓝河呆站在床边,他顺着视线望过去,是他放在窗前的模型。

那是个微妙又流畅地铺陈在地形上的建筑,落在窗边斑驳的光影里,让人几乎有了它在流动的错觉。明明叶修也并没有用什么刻意照应地形的曲线,体量不小的博物馆却化整为零般,悄然融入了起伏的高差间。

“很漂亮,和场地照应得太完美了,我也很期待……内部空间会是什么样的,一定也很棒。”蓝河轻声说,“不过还好我没有看你的,不然、不然肯定会被你影响的,现在这样各有不同,很有趣,我很高兴。”

叶修一向静如止水的心都罕见地雀跃了起来,天知道为什么,他听见他如此诚恳地说“我很高兴”,便比几个月前拿到大奖桂冠还要餍足。

“走吧。”叶修换好了衣服,“我也很期待你。”

他们一路并行着走过绿荫葱茏的校园,手上捧着的两个模型挨在一起,角落里新写上的两人名字墨水未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8.000


审图告一段落,钟叶离拖来了少东家楼冠宁,热情设了个饭局给饱受摧残的项目组,不想一桌人闷声刨饭喝酒,连最该控制场面胡侃的叶修也不爱吹嘘自己,楼冠宁只得痛苦炒热气氛,吹完蓝雨众人又吹叶修,夸赞他认真负责,又夸赞他的方案如何充满流动性,引入自然光线也感人至深,当初义斩一看方案便为之倾倒云云,旁边施工单位见甲方这么重视,倒是起身来敬他了。

叶修愣了愣,他在酒桌上是个一杯倒的弱鸡,出国读书工作的那些年也没什么喝酒场合,本想谢绝了这杯酒,反正他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是给义斩做次顾问,对面施工的老油条却拉出了不给面子的金句套路,殷勤地给他满上了一杯。

叶修直觉头疼,差点准备一杯下去请施工这人抬他回家了,正好早退场早解脱,却见身边的人闷声夹菜间手一横一抖,撞翻了他的酒杯。

“不好意思。”许博远说,将手边的酒杯朝他挪了挪,“我这边这杯刚刚可能是倒多了,没人动过,要不叶总先喝。”

他惊异地看了许博远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捉起酒杯,客套了两句后与对方一碰——

是白水。


“你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

厕所相遇,叶修擦过他,无奈又好笑地撂下一句,却感觉身后的人一个踉跄,直直冲进了厕所隔间。

叶修心咯噔了声,紧追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许博远被他握住的手臂颤抖许久,终于像攒上了全身的力气般挥开了他的手,蹲下去抱着马桶开吐了。

叶修沉默地蹲在一旁看着他,伸出手来一下下顺着他的背,他的脊背在一次次地安抚中依然僵直地挺立着,像是被吓得应激的鸟。

他想明白了,今天蓝雨刚把图送走,那白水本来是给熬了一宿夜的那个人自己准备躲酒的。


叶修扶着吐到半懵的人回去的时候,饭局也正要散场,得知许博远没开车叶修便笑了笑:“那刚好,我开了车,请个代驾把我俩顺回去。”

梁易春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二位顺路?”

“是啊,挺巧的。”叶修说,“P区那块,对吧?”

他没说错,又思及一个专业的可能是容易投缘,梁易春放下了半边心,剩下半边还提着,小心翼翼地追着嘱咐他们俩:“一定要叫代驾啊叶总……”

他话音未落,叶修已经揽着许博远朝外走去了。他稳当地圈着蓝雨的设计师,动作熟稔而温柔,仿佛相知多年。

梁易春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见了鬼。



-8.000


课设结束几乎意味着学期的结束,班级惯例要聚餐,同学在群里大呼小叫着让大家报人数:“你们别走啊,吃完再回家好吧,老蓝呢?老蓝带不带家属?”

群里轰地一下热络起来:“什么什么阿远有家属了?!”

蓝河捧着手机两眼一黑:“你们做咩啊要对我开炮,我一条单身老狗哪里来的家属?”

“叶神啊!”

蓝河打字的手指一僵,他耳朵有点发烫,赶紧抬眼瞥了下身边的人,见那人毫无所觉,才开始疯狂打字暴打同学:“室友变家属什么鬼,阿明哥你怕是有一寝室的后宫吧!”

群里笑翻了天。课设期间叶修常去蹭课设教室,虽然说话有时候过分直白引人想要真人快打,但人靠谱,有求必应,渐渐班里人都认识了这条大腿,友善态度的人占多数,自也有说小话觉得他抢占教学资源的,不过最终叶修跟着做的课设作品让所有人惊艳闭嘴——是这个水平的话,真说不上抢占了,人家说不定是来体验生活的。

家属话题被带过不表,群里同学倒是真的希望叶修来吃一顿,蓝河一时间也想起了他不知缘由的休学与不明时长的合租,心头忽然空出一个洞来,呼呼地漏着风。

他总会走的。

“那啥,叶神啊。”蓝河一口口喝着糖水,他捉着塑料小勺的指尖微微发颤,“你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啊?”叶修不明所以,“怎么,跟我住不惯?”

“没没没没没!”蓝河赶紧澄清,“是这样,我们班上要聚餐,大家这次课设跟你熟了,都希望你也去玩玩……担心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会的,我还没定。”叶修看着他,窗外的夕阳沉进了他乌黑的眼里,像沉进夜晚温柔的海,“续上下一届的后半学期就可以了,不过你还想我住多久?”

蓝河愣了愣,没有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下去、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很好。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南海北,一起思考方案,一起画图……

但这个想法出现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事情不对了。


班级聚会叶修还是去了,一到场全场欢呼:“阿远的家属——”

叶修一头雾水,惊奇地瞥了蓝河一眼,被瞥到的人耳朵通红,挨个把男生们捶了一通。

年轻人的聚会花样繁多,桌游手游打牌搓麻唱K一应俱全,玩完了又是热热闹闹的火锅,大家拎着低度数的啤酒果酒快乐干杯庆贺脱出课设迎来暑假,叶修看着手里的酒有点困扰,但最后还是举起酒杯与大家重重一碰。

“暑假快乐!”


谁能想到叶修会是个果酒一杯倒,蓝河发现不对的时候,叶修已经歪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众人一边打趣着蓝河当家属怎么这都不记得,一边帮他把叶修架到身上,蓝河晃晃悠悠地揽着叶修起身来走了两步,感觉还行,便回绝了几个同学要帮忙的关切,先行退场,扶着叶修往家走去。

深蓝天幕之下,路灯昏黄的光笼着他们,他费劲地搀着意识不清的人蹒跚,身周是喧嚣的大排档与生机勃勃的人群,盛夏蒸腾的热气并未随着日落散去,反倒被烟熏火燎的夜市助长了气焰,湿热空气里,被闷出薄汗的躯体隔着轻薄T恤亲密地紧贴在一起,蓝河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有力地搏动,那是共鸣着的心跳。

他沉默不语地揽着醉倒的人走过大街小巷,钻进电梯的时候被扛着的人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知觉,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看到他愣了愣,笑了:“啊……家属。”

蓝河像见鬼般瞪着他,一时间喉头似被梗住,什么都说不出来。直至电梯悠悠升至他们家的楼层,他才缓过神,引着叶修慢慢挪出轿厢去:“瞎听他们开什么玩笑……”

叶修像是醒了,他顺从地被蓝河牵进家里躺回床上,偏头看着他在屋子里进进出出,见他最后还给床边置了个盆,终于噗嗤出声。

“不会吐的,才喝一杯。”叶修轻声说,“我吧……就是困。”

“以防万一。”蓝河斩钉截铁,又捧着一杯热茶过来了,“喝点再继续睡吧?”

叶修靠了起来,捧着那杯绿茶慢慢啜饮,余光里瞟见蓝河坐在床边凝视着窗外出神,有一点莫名的精神不振,不像是他平日里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跟他们说的呢。”他接续上了之前的话题,存了点逗他打起精神来的私心。

蓝河轻轻一抖。

“没有。”他矢口否认,却又突然地慌张起来,他不安地看了叶修一眼,却见那人正直直地望着他。

那眼对视像是在心底落了一把火,它熊熊灼烧着,让角落里见不得人的绮念无处可躲。

“但我其实……”他艰涩地喃喃道,像被大火烧断了理智,灼干了口舌,“没什么意见。”

“可以吗?”


9.000


叶修驱车载着酒醉的人行在灯火通明的高架上。

许博远安静地陷在副驾里,道路明暗间隔的灯光在他脸上规律地掠过,叶修摸不清他到底是醉透了还是醒了,一边掌着方向盘一边试探着问他:“你住哪里?”

许博远小声嘟囔:“怎么……你不是知道吗。”

叶修根本是靠平日共事时流露出的蛛丝马迹才推断出他住P区,他嘴上向梁易春说得镇定,其实心里也没底,更不用说知道他具体住哪了。

“哥是猜的,又没跟踪过你。”叶修叹了口气,“你再这样就去我家了。”

“你家不是我家啊……”许博远咕哝道,话音里带了笑,“傻了吧家属。”

叶修怔了不过瞬间,心迅速便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他知道他在哪里了。

“嗯,对,太久没回来了。”叶修轻声说,“想我了吗?”

许博远沉默了半晌,在叶修几乎以为他清醒了过来,不会再与他搭话之时,他极小声地回应了他。

“很想你。”他顿了很久,又说,“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9.000


那个夜晚,叶修对他说好。

之后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他们仍然如以往般同进同出,谈天说地。不多久后暑假来临,两人不再需要赶着去上课,但蓝河的考研课程跟着排满了起来,只得依旧保持早出晚归的生活规律,叶修便跟着他一同出门,又在他下课的时候相约一同吃个晚饭再回家,也不知道中间的时间他都去了哪里。

蓝河终于还是在晚饭的间隙问起了这件事。

“享受休学人生嘛,就去找了个实习。”叶修把老板误放的葱和香菜挑进他碗里,“而且我还想做个作品集,内容可能还要再充实一点,打算准备准备。”

“你是准备……找工作?”没想到关于未来的讨论来得这么快,蓝河挑着一缕面,惊异地抬眼望着他,“有打算好去哪吗?”

他明白叶修一定是会走的,只是没想到抉择来得如此之快。但考研尚在初期,换学校准备还来得及,他也可以争取朝着他工作的城市考,再不行就异地撑过去几年再相聚,心意相通总给予人无尽的勇气,未来还很长,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有点别的想法,但还只是个想法,等成型了再跟你讨论讨论。”叶修说,伸手轻轻一按他的额头,“面都掉干净了。”

蓝河赶紧埋头吃起来,对面的人比他吃得快,此刻放了筷子便托着腮看他的吃相,蓝河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怎么啊……”

叶修轻轻笑了声,什么都没说。

蓝河是不知道的,那个轻飘飘的气泡又鼓了起来,以着相碰的面碗、交握的双手为心,一路强韧而柔软地包裹在身周,托着他们悠悠经过浓密的绿荫与黑暗的小径,直到回到属于他们的家。

在那里,烧水壶膨着腾腾的热气,大开的窗洞灌进来夏夜的风与虫鸣。叶修抱着笔记本听英语,窝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整理他的作品集;蓝河在茶几摊开今天新画的快题整理思路,还时不时问上一两句叶修的意见,被夸了就不好意思地笑,被损了就气鼓鼓如河豚。

那时他们从未想过会分离。


10.000


最后也没套出他住哪,叶修只有架着醉鬼回了自己家。

公寓空空荡荡的,泛着凉意,住处于他而言不过是休憩身体的地方,并没添置多少个人色彩浓重的东西,几乎就是房东原配置加了点必须的生活用品,格外性冷淡。

许博远窝在他的沙发上一语不发,也许是醒了不悦,也许是头疼难受,可叶修没照顾过谁,更不知道怎么给人醒酒,只好现搜现卖地泡了一杯蜂蜜水给他。

“……谢谢。”他说。

“还认识我是谁吧?”

许博远慢慢喝着水,没有回答,叶修便明白他是醒过来了,车上那短暂的柔软转瞬即逝。

他将垃圾桶拉得离沙发近了点,又去多冲了点蜂蜜水放进保温瓶,最后接了盆热水过来,里面飘着根崭新柔软的毛巾——单身独居宅男用尽毕生经验努力了。

“我已经好多了,不用管我。”许博远轻声说,“你赶紧洗洗休息吧,不好意思。”

叶修低头望着他,十分钟前他在车里坦承思念,此刻却又摆出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姿态。

他本想问你在车上说的到底还做不做数,但也许确实不一样了,十分钟前的他是以为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的,而此刻这间屋子冰冷无情,没有洞穿房间的温热夜风,没有此起彼伏的虫鸣,没有漏着热气的烧水壶,也没有属于两人的一切。

叶修沉默了许久,终于转头走向洗手间。


-10.000


叶修鲜少提起自己,好几个月后蓝河才终于自叶修口中拼凑出了一点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他家是有些独断的家庭,爷爷父亲都一生从戎,纪律性至上,也心心念念让两个孩子都走上父辈道路,便不顾两人反对硬给他们填了国防生的志愿。

当初叶修一气之下悄悄改了志愿离家出走,为了不让父亲轻易找到,甚至费尽心思,努力报了个天远地远的学校不让自己出现在红榜上,强权多年的父亲从未想过曾经的小不点已经学会反抗,暴跳如雷,根本不肯低头去找他,叶修更是倔着绝不向家里要一分钱——谁知这便一下五年不见踪影。

“我爸后来服软找我……是因为爷爷病危了。”叶修洗了个手回来,一边吃着外卖一边在屏幕上飞快地拉着体块,突然笑着叹了口气,“我其实都快毕业了,结果我爸来了学校一看——这什么土包学校,听都没听过,拿个毕业证有什么用——暴脾气就又上来了,直接冲去教务处给我办了休学。”

蓝河一边在图幅上拉着最后的标注,一边听着八卦哑口无言,他们刚认识不久他便打听了叶修的母校,同样也是老八校之一,不过是行内知名,行外便存在感不强的学校,这种乌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爸脾气也是够火爆的。

“不过后来有点别的事,算是向他证明了一下我吧,那之后他也后悔了。所以就当休息一年,明年开年再回去就是了。”

蓝河其实挺好奇“别的事”又是什么的,可叶修总是如此,关于自己的事情说不了一两句便带回他身上,他始终是想了解对方的,常常如此也会觉得憋闷,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要连这也要抱怨未免太过小气——毕竟时间还长,互相了解并不急于一时。

“你的图怎么样了?”叶修问他。

“快了……”蓝河有点紧张,手飞快在纸上地拉着线条,“今天一定要在时间内画完!”

距意味着考试结束的闹钟响起还有五分钟,他的颜色却还没上好,叶修丢下鼠标过来端详他的图,嘴角扬着一丝笑意。

他画得已经比初学时好太多,手绘效果在叶修的特训下上了几个台阶,方案也看得出已是极限时间条件下努力推敲的结果,只要速度提上去,应该问题是不大的。

蓝河握着马克笔埋头苦赶,一笔笔迅速地刷着墙叠着阴影。叶修忍着笑在旁边给他加油助威,被蓝河在换笔的空隙里捅了一肘子。

他大笑着倒进沙发里,看着手表给他倒数:“还有一分钟,请蓝河选手加油哈。”

“啊——”蓝河惨叫一声,“我可以的!”

笔头摩擦画纸的沙沙响声越发频繁,蓝河又换了一支笔,他轻动小臂,流利地在纸上晕染出一片天空。

“五、四、三、二、一——”

闹钟响了,蓝河自凳子上一跃而起按掉了它,转身朝着沙发上的人扑来:“我、我画完了!”

叶修一把接住了他,他们在窄小的沙发里笑着滚作一团,讨论着刚才方案的亮点与错处,说着想着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下极近的距离间交错的呼吸。

他们对视着,看见彼此闪亮的眼睛,那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自己。

下一刻,最后的距离也消失了。


11.000


叶修拾掇好自己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许博远费劲地从沙发上挣扎起来。

“你要洗吗?”叶修说,“别洗太久,怕你晕了。”

许博远摇摇头,穿好一旁的外套站起身来:“不了,谢谢,我刚刚打到了车。”

春天的第一场雨来了,窗外正风大雨大,他却要走。

叶修惊异了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不知多少年没有过的愤怒,他大踏步地走过去,一手拿过他的手机,解锁界面他惯性地输了自己的密码——却过了。

叶修愣了一愣,打开打车软件点了取消。

许博远无奈地看着他,重逢以来他头一次好好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叶修,够了。”

他喝完了叶修给他准备的水,也好好地擦干净了自己,之前的狼狈明明已经妥善地收拾藏好,却终于还是从裂了一个缝的坚硬外壳中漏了出来。

“分都分了。”他偏开了眼神,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心上落下的利刺,“就……已经知道不合适了,这么久,也淡了不喜欢了,更没必要勉强,对吧。”


-11.000


考试时间渐渐迫近,蓝河成天埋在理论课和公共课的书堆里,头昏脑涨。

他常常来不及顾得叶修在做什么,只感觉他好像也常埋在书堆里,不知是否是实习的任务。也有那么几天他走得特别早,蓝河本来是想关切几句的,可晚上自习完回到家几乎只想躺平睡觉,一不小心便忘了又忘。

直至有一天他开了叶修的电脑找资料——他俩的东西早就不分你我,连密码都用的是同一套生日的合写——却看见了一文件夹的英语申报材料。

待他看清了内容,瞬间如坠冰窟。


“……你……要出国?”

蓝河强按着心底的焦躁不安,小心翼翼地坐在楼梯间给他打电话。

叶修那边大约也是紧急溜号去了楼梯间,一叠脚步声之后才回应他:“有这个想法,试试看。”

他算是明白了,叶式“有这个想法”,大概就是“准备了大半了”。

蓝河之前一项项看清了他电脑里的材料,GT成绩已经在他不觉间准备好,作品集也筹备了大半。他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能说什么呢——为什么想出去?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商量商量?

“怎么……都不告诉我。”迟滞了许久,那些震惊与伤心此刻在对面平淡的反应之下都难以吐露,显得无理取闹而矫情,他最终只挤出了这句话。

“……抱歉。”叶修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最初只是想先试试,八字有一撇了再和你谈这件事,但看你也挺忙,好像什么时候说都不合适。”

他稍微明白了一点他的想法,却从根源上无法理解。有那么一瞬间他头一次动摇了——是否他们不太合适。

自习的趣事、考试的焦虑、进步的喜悦,身边一切的一切他都渴望与最亲近的人分享,同样也期望对方如是,他最近太忙也确实疏忽了,可是、可是……

他不是没有突发决定要申请出国的同学,他们忙如死狗,压力山大,有时候也会扯着他来一通互相都听不太懂的抱怨——但好歹纾解了心情,彼此相视一笑又回去各忙各的。

可他的家属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处理了一切,从未向他吐露分毫。

起初坚固如石的信心忽地崩解了一个角落,蓝河惊惶地将那点崩落的碎片捡回粘好,他心想:没什么的,人不一样很正常,好好谈一谈,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12.000


叶修冷着脸望着他,手里举着他的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在他面前把锁屏密码重新输了一遍。

许博远终于想起了什么,那些故作的冷漠与假装的厌恶都被击碎了,他的脸唰地惨白。一时慌乱间他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输入这串数字的叶修又是因为什么。

窗外春雷炸响,许博远不自主一个寒战,他退后了一步想夺门而出,却被面前的人一把拽住了手腕。

“蓝。”叶修沉着声音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没有不喜欢,对吗?”

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12.000


太多事情容不得他多想,时间便滚滚地推着他们往前走去。

蓝河好不容易考完了研,稍歇片刻又开始着手准备复试;叶修顺利地将材料递去了学校,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那期间他们都没那么忙,叶修终于话变得多了回来,在身体相贴的亲昵时刻又好像格外开心,有时候也会在耳鬓厮磨间和蓝河慢慢地聊起当初的心路。

他虽然大部分时间没什么需要倾诉的,但并非没有艰困得扛不过去的瞬间,也会想和蓝河讲一讲,会想要一点碰触回满血条,却因为对方也忙着而有所顾虑,错失机会,再后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这事便这么过去了。

蓝河紧绷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恋爱难免磕磕碰碰,但只要能碰触到彼此,好像就容易感到自己被爱着、被需要着,有的话也变得容易说出口,也许叶修同样如此。

但很快触碰的机会也失去,因为春天来临,叶修就要走了。


13.000


窗外狂风大作,雨滴密集而嘈杂地打在落地窗上,他只看见许博远的嘴唇动了动,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僵持,许博远跟条件反射一般甩开他的手夺过电话接起,是梁易春的关怀电话,他嗯嗯啊啊地应起来:“没事的,谢了大春,嗯,嗯,喝了点蜂蜜水。”

对面将信将疑,怕他是醉傻了,醉成那个鬼样子哪来的力气泡蜂蜜水,许博远一时语塞:“……叶总楼下买的。嗯,我在家了,叶总……走了。你早休息,多谢了大春,下次一定给你们结构多留时间,再跟上次一样我是狗。”

叶修没忍住,别开脸笑了起来。

许博远挂了电话,沉默地低头凝视着他衣服的纽扣,他听着身边人低低的笑声,一时间有些酒后的恍惚,好像他们是在聊着班级的八卦或是行业的段子而发笑,可下一瞬他便清醒过来并非如此,有一点突如其来的难过。

“不笑你了。”叶修望着他,“还喜欢,对吗?”


-13.000


小小的出租屋失去了其中一个主人。

蓝河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一人去毕设教室,一人吃饭,一人入眠,一切值得分享的事情都变得更难谈起,是难以习惯的寂寞。

毕业就在这样的落寞里一步步迫近。他通过了考研复试,叶修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收到Offer,一切都很顺利,好像一切都会变好,但话说的越来越少,该过的节日都被忘记了,该庆贺的喜事也被草草带过,毕设不如意的地方也无人探讨,有一点麻木的遗憾在心里孳生开来,却又无可奈何。

暑假他们终于短暂地相聚、旅行,做一切足以补偿这半年分离的快乐事,却又要在收拾好行李之后各自向未来的目的地出发。

蓝河锁上了房门,这间房子载满回忆,但它也已经完成了这一段使命,应当告别了。


14.000


许博远呼吸几乎都停滞了,他不知道此刻要如何回答叶修。

他闭上眼,努力地,用尽全部理智地条分缕析:“也……不能这么说。不合适,所以也没什么办法。我想法太多了,也很喜欢交流,很希望了解你,但你似乎不太喜欢。”

“当时……我们也沟通过吧,出国的事情。但好像也就那样,并没办法好好解决。”

“但一直这样,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就——”

“好了。”

叶修伸手梳了梳他的刘海,叹了口气,倾身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唇。


-14.000


蓝河有时候会回想起他最初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感到不可思议,那时的信心的确坚不可摧——他想他们都是脾气不错的人,不会为了鸡毛蒜皮吵架,也有着共同的专业与爱好,不会无话可讲,怎么可能分手呢,也许会有小小的磕绊与摩擦,但总能过去的。

可那份信心自第一个角落崩解之后,便再也没有那么坚固了。

异国的恋情更难经营,原本空间的距离就足够煎熬,现在还加上了一个时差,往往一天说不上两句话便要一忙一睡,国外的课程更是随着期末的接近越发繁重起来,渐渐他们的通讯间隔便拉长到一周、两周、一个月……

他们就这么艰难地维持着联系,像疲惫不堪的候鸟。

夜里的高烧、导师的责怪、项目的不顺……已经有太多事情无人分担了,蓝河明白大洋对岸的叶修一定同样如此,甚至更累,但对方从不向他倾诉这些,他也便努力按下不提,拼命让自己习惯下来。

他告诉自己等到都毕业了会好的,同行生活节奏都差不多,就算不在一起工作,也能像大学时候一样租一间小小的房子,晚上回到家,那里便是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不过是件小事。

那天蓝河与整个师门难得地聚了一次,席间有来自叶修母校的师兄提起了他,蓝河心跳重重一震,那些经久积攒的疲倦忽然间一扫而空,他像头偷了宝物的龙,满心都是全世界都不知他怀抱着最漂亮的宝石的窃喜。于是他搭了句话,说跟叶修挺熟,不过是想听师兄多夸一夸那个人。

“叶修这人真的厉害,本科的时候一个人拿了谷雨杯。”师兄说,“现在是不是去美国了来着?我听说他又在忙参加UIA竞赛的方案,阿远有没有听他谈起啊?我还挺想跟他讨论讨论的。”

蓝河硬是愣在了饭桌上。

他怎么从未听说这一切,叶修又怎么从来都不跟他说起这一切。

怎么到了非要从外人口里才能更了解他的地步呢,他难道不才是最亲近的人吗。

一离席他便找了个地方给叶修打电话,对方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刚刚醒来不久,带着一点刚起床的迷糊地问他怎么了,蓝河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只能惴惴不安地试探他在忙什么,今年UIA好像已经开始了,有打算试试水吗。

叶修模糊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蓝河不知说什么好,他想是否是师兄讹传了,可再过了几个月,UIA的获奖名单里,叶修赫然在目。

他突然就坚持不下去了。


±0.000


舌尖探入的瞬间许博远浑身发软,又忽地僵硬了全身,用力一把推开了他。

“叶修你——”

“所以为什么?”叶修握住他推开自己的手一步向前,紧跟着追问,“当初没有问清楚,担心拖着对你是种负担,草率地放了手,是我有问题,但现在再问也不迟。”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考虑过别人。”

许博远震惊地望着他许久,那双眼睛渐渐蓄积起了水汽,有什么东西像是破了,在他身周噼啪作响。

“跟刚才说的……其实差不多。”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稳,似乎察觉到有什么即将溃堤而出,他抬手遮住了眼睛。

“我也许一直希望你靠近我一点、依赖我一点。”他闭着眼睛喃喃,“但一直都没有。”

他身周坚硬而冰冷的外壳彻底碎裂了,它们被硬撑了太久,此刻像卸下重担般哗啦啦跌落一地,露出下面那个与曾经一样真挚热切的蓝河来,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笑着了。

“无论你家里的事情、你曾经的成就、你正在筹备的工作……从不会主动向我讲,就算是会影响到今后的重大决定,也是这样。”

“我真的很在意……太在意了,太生气了,这还能叫家属吗,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否是我生拉硬拽着你走进这段关系,你根本没有兴趣。”

眼泪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他背抵着大门抽泣着,将从未宣之于表的痛苦从回忆里生拉硬拽出来,仿佛取着身体里陈年的残弹。

叶修沉默地看着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家属”的玩笑他当初不过觉得听着可爱,可他少年时代便离家出走,至亲的关爱至那以后便彻底缺位——他也有过什么都想倾诉的时期,但并非谁都愿意倾听一切,说得多了反而招人嫌,也没人能真正为他的未来引路,渐渐他便习惯了独来独往,有了什么成绩用不着谁肯定,有什么决定也都还是需要自己来做。

他没有意识到,那时已经有了可以商量的人,更没意识到,对方会因没能分担而如此困扰。

“谷雨杯我不知道,UIA的竞赛我也不知道,我还沾沾自喜跟你最为亲近,结果这种事情我是通过外人才知道的……太可笑了吧。”

他伸手握住蓝河挡住眼睛的那只手,慢慢地拽了下来。

“UIA怎么回事?”他凝视着那双通红的眼睛问,“你当时问我,是因为这个?”

最后一根稻草太过纤细,蓝河直觉得说出来都丢脸至极,他拧着脸供出了可怜的师兄,却没看见对面的人脸色变幻莫测。

“所以才刚拿奖你就提了分手……”叶修说,“看过方案吗?”

“没有。”蓝河愣了愣,“我……没能仔细看下去,当时也没办法多看你,躲得很远。”

叶修叹了口气,他再度凑过去,嘴唇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感觉到面前的人轻轻一颤。

当时他在繁忙的课程间硬挤出时间来做UIA的方案,除了竞赛含金量大的原因以外,也因为那年的题目正好是具有未来视野的教学建筑,有那么一瞬间让他想起当初盛夏的校园,想起一个人。

“那是给你的。分开之后我也想过你会不会看到方案有所动摇,但是没有。”叶修轻声说,“第一次做惊喜,好像失败了。”

他将地块设在了G市,将那年对这个城市的感知全数揉进了方案里。他们夏天嫌晒嫌雨不想出门买饭,骑楼与连廊便细心地联结在校园之间;蓝河总惦记着多开窗通风,便以镂空砖墙划分交流空间;回南天潮得他俩被褥湿漉漉,便将宿舍的通风精心引向楼梯间的拔风筒……

而在效果图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从班聚照片里抠下的,傻里傻气的他们两人。

蓝河凝视着屏幕里那张陈年的图纸,眼圈渐渐红了个透,他浑身发颤,紧攥着手试图压制泪腺,却终究还是失败了。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在十年前看见叶修的一片真心。也许那之后他残破的信心能重归坚实,能撑过艰难分离的两年,能各自找到合适的工作,能在辛苦一天后回到共同的家,而现在将会是他们值得纪念的第十年。

但他错过了,还好在阔别经年之后,他又有了一次机会。

像是柠檬漫长酸涩后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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